與自己連結的起點,是學會說情緒的語言
或許你和我一樣,從小到大除了「喜怒哀樂」以外,從來沒有像學習數學、語文那樣,有系統地學過如何辨認情緒、如何處理情緒。對我來說,情緒一直很陌生。很多時候,當我經歷某種感受時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,但為了保有安全感與控制感,我用盡全力壓抑那些感覺;或者我會自責,覺得自己不應該有那樣的情緒。老實說,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自己的情緒,更不知道怎麼處理它所帶來的後果。
我甚至學到「負面情緒是不好的、不應該的」,所以當我表現出這些情緒時,我往往陷入自責、內疚與羞愧。久而久之,這些情緒反而開始主導我的決定和行動。比如,我過去從未學會「健康地」體驗生氣。生氣時,我的反應常是直接爆發出來——發脾氣、宣洩情緒、大哭、大吼大叫、或是冷戰。結果,往往傷害了彼此,瓦解了信任與尊重。這樣的惡性循環讓我越來越討厭自己,越來越自責,也越來越羞愧。
這幾年練習靜心,對於情緒的覺察有了一些幫助,也不斷地在探索情緒怎麼影響我。
最近我聽了一系列我非常敬佩的Brené Brown博士的演講,主題是她的新書《心之地圖》(Atlas of the Heart)。她想回答一個看似簡單、實則深奧的問題:
「我們要怎麼與自己,還有他人,建立有意義的連結感?」
她說,以前的她會把這當作兩個問題:一是怎麼與自己連結?二是怎麼與他人連結?但現在的她認為,這其實是一體的問題——唯有當我們與自己有深刻連結時,我們與他人的關係才會穩固且真實。
這句話,真的一語驚醒夢中人。
原來,我總是在他人身上討愛、討關注,其實是因為我與自己沒有真正的連結。我連自己是誰、感受是什麼都不清楚,又怎麼可能真正與他人產生連結?
Brené Brown博士在演講中也引用了神經科學家Antonio R. Damasio的名言:
「我們不是會思考的機器,而是會感受的機器,然後才會思考。」
We are not necessarily thinking machines. We are feeling machines that think.
研究也發現,**大腦處理生理痛覺與情緒痛覺的位置其實非常相近。**但矛盾的是,對於身體的傷痛,我們總會想辦法處理,卻常常忽略了內心的傷。這讓我開始反問自己:我是否也這樣細心地照顧自己的情緒?
Brené Brown博士強調,能夠用細緻的語言表達情緒非常重要,這種能力被稱為情緒細緻度(emotional granularity)。她說:
「語言不只是用來傳達我們的感受,它同時也塑造了我們實際的情緒經驗。所以,當我們錯誤地標示情緒時,我們的身心感受也會隨之改變。」
她在書中探討了84種情緒,非常值得每個人細細思考。
其中,她提到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關鍵的概念:(情緒的)「近似的敵人」(near enemy)。
根基於佛教心理學,她說相對於情緒的遠方的敵人(far enemy,徹底相反、對立面的情緒),所謂近似的敵人,是指那些看起來像但不是的情緒,會讓我們與自己、與他人越來越疏離。例如,同理的「近似敵人」就是同情,而遠方的敵人是冷漠不理。
真正的同理(empathy)是願意與對方的情緒同在,特別是在痛苦中陪伴他、理解他,即使我們無法百分之百感同身受,也願意不批判地陪在身邊。而同情(pity)看起來好像在關心對方,實際上卻是把對方的痛推開,無法承受那份同在。常見的同情語句像是:「你不要難過啦」、「想想你已經很幸運了」、「我以前也這樣啊」——這些話不但沒有陪伴,還讓聽者更自責、內疚、甚至羞愧。
她分享了一段與青春期女兒的互動經驗:過去女兒在房裡哭時,她總是急著進去解決問題、分析原因,試圖轉移注意力,她以為她努力地同理女兒,但這些方法,常常讓情況更糟。後來她學到「同情是同理的近似敵人」後,她不再衝進去「做些什麼」,而是陪女兒坐在黑暗的心情裡,什麼也不做,就只是陪她一起存在。結果她發現:情緒過後,女兒反而更能自己找到解方,而她們之間也建立了更深刻的連結。
這故事讓我非常感動。
因為她能夠與自己連結,照顧自己對於「女兒痛苦」的不安與無力感,她才能不急著掌控或逃避,也就更能同理女兒。這樣的同理,是雙向的,是互相滋養的。
Brené Brown博士根據幾千份訪談與研究,提出了我們與自己、與他人建立連結的三大基礎練習,也是一套紮根理論(grounded theory):
發展紮實的自信(Grounded confidence):
我們以學習者的心態前行,而不是自以為是、急於證明自己正確的「知道者」。
→ 近似的敵人是「知道並急於證明」。練習有勇氣地同行(Practicing the courage to walk alongside):
當別人需要我們時,不掌控、不逃避,而是願意陪在身邊。
→ 近似的敵人是「控制」,遠方的敵人是「離開」。成為故事的守護者(Practicing story stewardship):
用建立信任的方式傾聽別人的故事,不搶走、不主導,也不敷衍忽視。
→ 近似的敵人是「搶走對方的故事」或「假裝有連結感」,遠方的敵人是「不重視對方的故事」。
如果我們願意從與自己連結開始,學會辨認並接住自己的情緒,也帶著開放、覺察與誠實去理解他人——我們就在建立真正有意義的連結感的路上了。
而這條路,我們一起走。